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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州南城的油栏门外,直通江边有一条土路,原没有名字――城中的百姓称其“油栏口外”。澳洲人来了清查户口钉路牌的时候,便按其地理位置和俗称,定名为“油栏口外大街”。

    说是大街,不过是条宽阔些的土路。不过此地距白鹅潭不远,又地处商贩云集,食肆遍地广州南城外。多年前便已是南城市井小民商贾的冶游之地。这一带的店铺十有七八都是做的吃和玩的生意。一眼望去,酒楼连着酒楼,茶社挨着茶社,一早起来便都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那些遍布全街的大小赌场里,更是生意兴拢。人们不仅在这儿赌纸牌、赌骰子,还赌斗鸡、斗蟋蟀、斗鹌鹑;戏棚里锣鼓喧天,正搬演着一出又一出的新剧,既有从北边传来的“弋阳腔”、“昆山腔”,也有用本地腔唱得“土戏”。至于依赖这条街市谋生觅食的人,更是五花八门,从清客篾片、占卜相面的、抬轿撑船的、杂耍卖唱的,到卖花送果的、修脚篦头的、和尚道士、师姑卖婆、泼皮闲汉都有。他们一天到晚在街市上出没游转,一心指望在那些衣饰华丽、出手豪阔的客人身上碰碰运气,讨个彩头。

    油栏口外大街即将到头的,接近江堤的地方,有一座坊门楼,门楼上镌刻着“乐坊”两个字。进了门楼,却是一道石板长巷,巷子很窄,两顶轿子若是相遇只能勉强相错。小巷两旁,是一个接一个的院落,这些带铜环的院门,通常总是开着的,左右各有长凳,坐着几个挺胸叠肚的闲汉……这便是行院了。

    这些行院,大多是有着好几进院落的深宅大院。里面的房舍,不论规模大小,全都装饰着雕栏画槛、珠帘琐窗。讲究一点的,还在院子里凿池植树,垒石栽花。每一所行院,在江堤外都有一艘双层的画舫,用悬桥与行院的后楼相连。供人纳凉消夏,赏景观灯。入夜,江上渔火闪闪,行院与画舫灯火通明,明月悬空,月色倒映,舟影绰绰,来者无不沉迷忘记返。

    这里的行院是广州城第一流的所在。来这里的有安享清福的名公巨卿,有不愁衣食的高人雅士……亦有仰仗他们生活的清客帮闲,虽然在此寻芳花费不菲,但过往的公子王孙、富商豪客,仍然趋之若鹜。他们在这里会友、接客、谈生意、论诗文,自然,也还要纵酒、豪赌、狎妓、看戏,想出种种方法享乐,把南国第一城最浮艳奢华的一角,舞弄得更加花团锦簇,五光十色。

    元老院入城以来,这里一度萧条了若干时日。不过随着时局平稳,原本蛰伏起来的缙绅豪商们,又渐渐的恢复了原有的生活习惯。油栏口外大街不但恢复了往昔的繁荣,似乎又胜过了几分。

    转眼日子已到了澳洲人的“公历”六月,已然过了立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南国初夏的阳光,即热且辣。太阳一升起来便已让人觉得燥热不堪。

    现在是午后,正是日头最高,暑热逼人的时刻。便是市井小民,无事也不上街。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江边柳树上的知了懒洋洋的高叫着。

    这条大街上的访春院,亦然是一派昏沉沉的景象,“老举”们散在各自的房中睡中觉,伺候的丫环和妈姐只要手头没有活计的,也都一个个靠在榻上,歪在椅上打瞌睡。连大门口负责看守门户的“门头”“俳长”坐在凳子上直打瞌睡。只有后院的还有人在忙碌,厨房院里为晚上准备酒菜活计一刻不停,烟楼打一早就冒着烟,到现在还没停歇过。

    访春院中的一个小跨院里的正房里,本院的老鸨正和人说话。

    坐在正中榻上的,是个年近四十的女子,穿着白绫袄,蓝缎裙。外罩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中年妇女微微发福的面孔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

    脸上敷着薄薄的脂粉,敲打好处的遮盖了已经开始松弛发黄的肌肤,嘴唇用得是“紫珍斋唇膏”,不但色泽正,还有一层微微的珠光色。

    她手中拿着一个折子,慢慢的翻看着,一个丫环跪在榻下,轻轻的为她捶着腿。

    摆出如此大架子的,正是访春院的鸨子韩乔姐,本院的所有者兼经营者。她原是乐户出身,早年也是羊城名噪一时的名妓,年长色衰便开了这家访春院――自然,不管当初恩客给的缠头多么丰厚,以她的财力也是不可能开出如此规模的行院的,背后自然有大门槛给她资助撑腰。

    端坐在斜对面客座上,正慢慢饮着本院熬制凉茶的是个半老头子,穿着倒还算体面,只是头上的绿色头巾说明他身份低贱,是个乐户家男子。

    这老头子姓方,身份是乐坊街里管仲庙的庙祝。据说管仲设立“女闾七百”,取“夜合之资”,“以佐军国”,成为历史上记载最早公开地、大规模地设倡者,所以被后世妓女奉为祖师与神明。所以乐坊街的街头便有一座小小的管仲庙。管仲庙不仅平日里妓女老鸨烧香祷告的所在,还是本地的行业公会。负责行院间的纠纷管理,妓女挂档销档等诸多事宜,平日里也由庙祝与官府接头,应付各种差使和索求。可以说是乐坊的土地爷。自然,方老头子没有他在南北两京的同行们那么威风,有着正儿八经的有着“韶武”、“奉銮”之类的官衔,但是在这乐坊里亦是个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

    方老头的女儿原是行院里的老举,后来被人“梳拢”了去,如今脱了籍与人当妾,每年也总能弄些财物孝顺爹娘。他又给吃着整个乐坊的“香火钱”,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澳洲人来了之后,又委他当了乐坊的本甲组头。方老头只觉得诸事遂意。

    只是这澳洲人的治下,事务十分繁琐。他当这个组头没几个月,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开会,而每次开会之后,少不得又有许多事务要办理。从街道卫生到治安管理,从户籍登记到行院客人登记……层出不穷不说,还要逐一落实。忙得个方老头四脚朝天。

    “要都按这上面去办,咱们这些人还不得喝西北风。”韩乔姐终于放下了折子,叹了一口气道。

    折子上写得是最近市警察局发来得“广州特别市风俗业经营管理条例”,条例共十八款,下面还有细目,条条框框,十分细致。

    有的条目,过去已经布置实施过,比如行院必须进行工商税务登记;所有长期在行院中生活的人员要报常住户口;每所行院要建立人员花名册,并且报备给市局等等……

    还有的条目,虽然琐细,但是花些时间金钱,也容易办到。比如卫生方面的,建筑方面的。

    真正让韩乔姐觉得“干不下去”的条款,是关于人员管理的,特别是关于老举的。

    管理条例的第一条就是禁止收买女子为妓。从业人员必须遵循“自愿”原则。

    这可就要要了行院的老命了。因为自愿从妓的只有乐户和疍民了。疍民娼妓多在花艇上从业,而且她们从不裹脚,自然不合行院的需求。如此一来,便只有乐户家的女子了。

    乐户家女子,母女相承世代为妓的并不少见,但是人数来源毕竟有限,且乐户家女子大多不是“卖绝”身子。她们的人身权多在“领家”手里。领家有亲母也有养母,但是都是户籍上的母女关系。这样“自有身”的老举到大寨里卖身,等于是“挂靠”,获得的嫖资亦是与行院分成。老鸨能从她身上榨取的利益是有限,不管是“梳拢”还是“从良”,最大的好处都是乐户领家得了。

    所以行院中除了有领家送来的“自有身”,老鸨亦要设法蓄养一批人身权由自己控制的老举。

    这样的老举有从人牙那里买来得,亦有从善堂领养来得。其中不少是幼女,俗称琵琶仔。琵琶仔平日里由“寮口嫂”精心培养。容貌佳,资质好的,教她们读书、唱曲,乃至琴棋书画。平日里亦有丫环客嫂伺候。起居饮食与富家小姐无异,培养她们身形气质。资质低的女孩子亦不会浪费,根据其本身的能力,教给女红、烹调等手艺,留在院中充当丫环――专有一路寻芳客不爱红花专赏绿叶的--亦可卖给富家为妾。绝不至于亏本。

    虽然这样从小培养的花费很大,但因为是“卖绝了身子”的,对老鸨来说便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特别是琵琶仔被人看上“梳拢”,更是一笔横财。

    现在条例禁止收买女子为妓,等于是挖了妓院最大的财源的根子,韩乔姐如何不着急?

    方老头笑了笑,道:“韩姐,这也是上面派下来的公事,行与不行,还不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是关照到了就算了了差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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