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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苏一一将他们登记入伏荼亭簿册。

    工匠的身份便从刑徒,成为卓草的隶臣。

    要说区别的话,好像没多少区别。刑徒就是属于给皇帝打工的,皇帝让他们去哪他们就得去哪。隶臣的话就是给卓草当奴隶,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

    “卓君。”

    “嗯?”

    “这些人簿册都已更正,明日便可命人送至县城。而后,他们住在何地?”

    卓草翻阅簿册,颔首点头。望着这些皮包骨头的工匠当即挥手,“莲萍,先给他们些吃的。个个眼里头都冒绿光,就和野狼似的。就不必上桌,自己去后厨吃。拿多少吃多少,别浪费。”

    “拜谢卓君!”

    英布是当即作揖行礼,满脸感激。临走前他和侯生打了个招呼,再跟着莲萍去往后厨。他与侯生关系也不差,当初经常帮侯生说话。要是没他的照顾,侯生早就被打死了。

    他们住的地方是个问题。

    按理来说,他们是卓草隶臣,自是要住在府上的。但这足足有三十来号人,全都是大老爷们,住进来着实有些不便。若是他们暗中生事,也不好管。

    隶臣杀主人,会被判夷三族。但并不是说有秦律束缚,就能高枕无忧。他见过卷宗,先前泾阳就有隶臣这么干过,下毒杀害公士一家十三口人。而后卷走钱粮,逃出县城窜进林野。最后还是喜亲自带队,找了近半个多月方才找到。

    “小苏,你觉得怎么搞?”

    “公输先生必是要在府上的,再让他挑选几人当他的徒弟,也能帮他做些事。黥布便与黥痣同住,至于其余人便在工坊附近建造亭寺。让他们皆住进去,同时命亭卒暗中看守便可。”

    “亭寺?”

    “就类似于看守刑徒之地。”

    “不错不错,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卓草站起身来,卖力的拍拍扶苏肩膀。

    “我?!”扶苏闻言是目瞪口呆,连忙摆手道:“小草,我这段时间也忙的很。况且吾还是草堂先生,还得传道受业解惑,哪来的功夫去做这些事?”

    时间倒是次要的。

    他要被调走后,还怎么套卓草的话?

    万一卓草又捯饬出什么他却不知情,到时候还得挨秦始皇的叱骂。思来想去,他觉得是成天到晚跟着卓草方为正道。

    “那你说谁合适?”

    “韩信?”

    “你还是让他钓鱼去吧。”

    “那卓彘?”

    “……”

    “……”

    卓草都不应声,扶苏便连连摇头。

    “老蒙干活是把好手,可他要帮我批阅文书。而且隔三差五他就跟我那傻老爹出去瞎晃悠,美其名曰视察民情,这不是胡扯吗?他一贾人,视察什么民情?他不帮倒忙,我就烧高香咧!”

    一大清早,连个人影都没瞧见。问莲萍后方才得知,傻老爹说是要去小泽城视察民情,他差点没笑死。想去女闾耍就去,也没说不让,何必要用如此蹩脚的借口?就算说是去看看有什么商机,他都觉得没什么问题。

    “宗长!宗长肯定可以!”

    扶苏就如抓住救命稻草般高呼。

    “唔,好像是还行?”

    卓礼当了这么多年的里正,现在被提拔为亭长。其实当地很多事还是由卓草处理,卓礼只是名义上的亭长而已。即便如此,日子也要比先前好过的多。再小的亭长那也是亭长,是正儿八经的斗食小吏,大秦的公务员!

    “那你去和他说说,让他带着这票工匠以夯土茅草铸造亭寺。里面床榻什么的,再慢慢添置。钱的话,就从府上直接支出便可。再把这事写好,到时候再通知喜君。”

    “放心。”

    扶苏稍微松了口气。

    反正这活别让他干就成。

    ……

    公输刯忙活好后,便走了出来。他的客房是仆人帮着收拾的,各种家具一应俱全,卓草还专门给他配俩仆人伺候着。这待遇,着实令他有些受宠若惊。他的衣裳都被仆人拿走,说是要再洗两遍,免得有汗臭味。

    整的他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他是工匠,衣裳有汗味再正常不过。

    平时他孑然一人,七八天不洗都正常。

    “公输先生,我这府宅可还行?”

    “比想象中大的多。”

    “先住几日,若有何不习惯的地方直说便可。”卓草顿了顿,继续道:“先生,可记得你那独子有何特征?”

    现在消息最灵通的是什么人?

    南来北往的商贾!

    他们走南闯北,会认识不少人。

    想要找人,最好就是找他们帮忙。恰好,现在小泽城来往的贾人不少。只要让他们稍微留意下,兴许就能找到。虽说皇帝已经敕令会帮忙,可这事自己也得帮忙张罗表达心意。

    “失散之时,他大概十四左右。算起来,比卓君年长不了多久。长相平平,唯一的特征便是脖子挂着鲁班锁。这是老夫亲手所制,寻常人绝对没法解开。这鲁班锁乃是先祖所创,世代嫡子皆会由其父所制,用以辨别身份。”

    说着,公输刯自怀中取出小巧的鲁班锁。因为是铜制的,现在都上了些许青锈。造型古朴简单,利用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层层相扣,制作难度极高。现在衡量工匠木活干的好不好,就看其这方面的工艺如何。

    卓草记得当时村上的木匠说过,老祖宗是不屑于用钉子的。单凭榫卯和斗拱结构,就可以让整栋建筑完美衔接,支撑起整个屋顶。打造的房屋极其坚固,就是遭遇大地震都不会垮塌。甚至有老外仿造故宫模型,发现能硬抗九级地震。

    公输刯动作很快,眨眼便将鲁班锁打开。里面放置着块薄的木片,上面仅仅只是刻着一个大字。卓草知晓这是鲁国文字,就是公输刯的刯字。

    “换而言之,有鲁班锁的便是你的独子?”

    公输刯三两下又将其复原,颔首道:“可以这么说。就算不是吾子,那也必定是公输氏人。吾子名瑞,其锁乃是吾亲手打造。只要让老夫看眼,就绝不会认错。”

    就算在后世想找人,那也几乎和大海捞针差不多。这年头更是如此,只要失散基本就找不到了。即便是有些特征,希望其实也不大。昔日因为战火的缘故,很多人都因此走散。包括他府上就有几个孤儿,都是他娘亲所收养的。

    “那吾吩咐人帮忙找找。”

    “多谢卓君。”

    “举手之劳而已。”卓草顿了顿,继续道:“这两日先生便先歇息,吾让阿彘先带你到处转转。工坊基本都已筹备好,若先生有何问题皆可直接来问我。后续主要是打造马蹄铁和器具,用来练练手,再往后便试着锻造马镫这些。”

    “马蹄铁,马镫?”

    “嘘——”

    “嗯?”

    “先生往后自会知晓。”

    扶苏在旁听的嘴角直抽。

    马蹄铁他知道,这马镫又是何物?难不成是稚童学习骑马时用的脚蹬?可脚蹬都是木质的,也没什么大用,何必大费周折要以钢铁锻造?

    “还有这个东西,先生看看。”

    卓草顺势取出图纸,就是他昨夜画的游标卡尺。正所谓工于利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所设计的游标卡尺与后世大概相同,精准度肯定差了不少。

    王莽因为卡尺的缘故,被人怀疑为穿越者。实际上这是在否认古人的智慧,因为卡尺的设计难度与其他器具比起来真算不得什么。

    就如卓草前不久教了勾股定理,结果扶苏却是毫不在意。还说他所谓的勾股定理,早在数百年前便有周人商高发现且证明。

    “这是矩尺?”

    公输刯看了大半天,露出抹不解。矩尺他用的多了,其实就是尺子。荀子曾言: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后世之所以称呼为尺子,就是因为当时的矩尺基本就是一尺长。

    “应当是游标卡尺。”

    游标卡尺的出现对于工业设计来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能极其精准的测量出长度、内外径、深度……

    “何谓游标卡尺?”

    “先生且看,这就是游标。凭借游标便能固定器具,然后读出长短深度距离。”

    公输刯和这些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虽说这草图极其潦草可也大概能看懂。经过卓草分析后,公输刯顿时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他平时制器皆用矩尺衡量,有的时候颇为不便。因为刻度不够精准,他得用自己的经验去预估。

    他因为有经验,所以能估出来。可寻常工匠就没这本事,有时候做出来的农器便极其粗糙不好用。这类农器往往都会落他手里,再次精修。

    “此器,大善!”公输刯双眼放光,“老夫素来听说卓君有奇思妙想,今日得见果然如此。想不到卓君竟还懂得这些匠活,甚至还能想到这如此便利的工器。不成不成,这游标卡尺的名字太过简单草率,这样,以后便称其为草尺!”

    “草……尺?”

    卓草眨了眨眼。

    您老的审美观有待加强呐!

    “要不叫公输尺?”

    “不可!这草尺分明是由卓君所造,怎能冠以公输之名?这些器具皆是凝聚工匠心血智慧而成,每一样都足以流传百世。冠以草尺之名,乃实至名归。”

    公输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他是工匠出身,对他来说冠名权是件很严肃的事。谁研制的,那就是谁的。若是冒认,会被天下工匠所不耻。就像是鲁班尺,便是以其先祖命名。

    打造的各种农器,上面都会刻有工匠的名字。这不光是防止出问题,更是对工匠的认可。如果是别的工匠打造,而后添自己名字上去,那还是人干的事吗?

    别人的心血,旁人怎能冒名顶替?

    先祖若是知晓,也会叱骂他这不孝子孙。

    ……

    望着公输刯颠颠的捧着图纸离去,卓草是瞠目结舌。而后他哭笑不得的看向扶苏,“小苏,你说他这审美观是不是有问题?游标卡尺多好听的名字,还彰显其用意。叫个草尺……草!”

    “吾倒是觉得挺好的。”

    旁人想要这待遇,那可都没有咧。

    这是能流芳百世的好事,为何拒绝?

    “小草,你可真厉害!竟然还懂得制器,甚至能令公输先生都视若至宝。还懂医术,暗中制成的灵药能化解瘟疫。虽说人蠢笨了些,还喜欢占小便宜,还贪得无厌。”

    “……”

    这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你可别瞎说咧,我真不懂医术。”

    “不,你懂,我都懂得。”

    “不不不,我真不懂。”

    卓草是连连摆手,恨不得抱着他大腿求他别胡说。万一哪天皇帝病了,要传他这位‘神医’去看病。结果他压根不懂医术,连望闻问切都不会,岂不是犯下欺君之罪?

    而后皇帝大手一挥,砍了!

    草!

    ……

    ……

    夕阳西下。

    黥痣推着粪车,停靠在茅草屋前。他摘下口衣手衣,舀起两瓢清水清洗。里面还放了些许晒干的野花,通过这种方式手上的味道都能祛除。洗干净后再把外衣脱下,浸泡在陶盆内。

    “大兄!”

    他刚准备推门而入,便听到熟悉声响起。黥痣诧异的抬起头望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英布。此刻是双眼泛红,满脸激动。

    “布?!”

    黥痣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天还未黑,怎么就看走眼了?

    “兄长不认识吾了?”

    “你……你怎会来此?”

    “哈哈!”

    英布是爽朗大笑,便让黥痣先进屋再说。食案上还摆着些许珍馐菜肴,都是英布自卓府打包来的。他自己都还没吃,就等着黥痣回来给他个惊喜。卓草知道他们兄弟二人重逢,法外开恩给他们准备了黄酒,让他们二人能不醉不归。

    他是亲自起身给黥痣倒上满满一大陶碗筷,笑着道:“自大兄离开骊山后,吾也始终想着赶紧逃离骊山。前些日听说皇帝要调遣工匠至泾阳,吾便赶忙上报。那斗食小吏也知晓吾的厉害,若他不报吾必会闹事。吾在骊山与诸多豪桀相识,他想的就是赶紧让我离去。”

    说着说着,英布便夹起一大块肥肉。大口大口的咀嚼着,油脂甚至都沾在胡须上。他生性豁达开朗,喜欢结交朋友。斗食小吏也不蠢笨,知晓英布若要闹事,对他也极其不利。赶紧把英布送走,反而是桩好事。

    “原来是这样……”黥痣顿时恍然大悟,颔首点头,“汝既已来此,今后便与我同吃同住。好好听卓君的话,勿要忤逆他的意思。如此,可保衣食无忧。”

    “哼!”英布眼神一寒,森然道:“他虽对吾有恩,却让大兄做这下贱的掏粪之事。吾已想清楚,等先攒下些钱粮,等机会合适再离开泾阳。大兄,吾等为皋陶后裔,乃皋陶五十九世孙!他不过区区贾人,纵然而今得势为五大夫,却也不过如此。这般辱你,吾实在看不过去!”

    英布愤愤然的端起陶碗,一饮而尽。黥痣对他不薄,自幼便照顾着他。没有黥痣,就没他英布。卓草能收留他两兄弟,他发自肺腑的感激。可让黥痣做这掏粪的活,他实在看不过去,这简直没把黥痣当人看!

    “住口!”

    出乎他意料的是黥痣却重重的哼了声,怒气冲冲道:“汝眼中若还有我这大兄,此事今后便勿要再提。掏粪这活虽说脏些累些,却也远比他们耕种来的强。每日十钱不说还管饭,顿顿都能看到油腥。吾大字不识,自幼耕种供你读书,就是希望你能成材。可这知恩图报的道理,汝为何不懂?!”

    “大兄,你……”

    黥痣没说话,只是自床榻下取出陶罐。里面都是半两钱,沉甸甸的怕是得有十来斤。

    “汝觉得这是在辱我,才是真正辱我。吾在当地,从未受人冷眼相待。前些天农忙,还有农夫花钱请我去帮忙。忙完后,还好吃好喝的招待。你若是忘恩负义,今后便不必再认我这兄长。”

    英布直接傻眼了。

    黥痣对他极好,是他当世唯一的亲人。从小便照顾着他,还得操持农事。当时家里困难,黥痣也愿意花钱请先生教他读书写字。所以哪怕后来黥痣连累他受了黥刑,英布也从未埋怨过。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在为黥痣打抱不平,黥痣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说他的不是?

    英布只得暂且颔首,也不想争论。二人好不容易重逢,也算都受的卓草恩惠。他也没想过怎么着,只是趁着有机会离开泾阳而已。

    “布。”

    “嗯?”

    “汝有才能,自幼便比吾聪明且足智多谋。你留在这泾阳,假以时日必有你的用武之地。只要好好做事,今后便是封爵为官也不成问题。”

    英布闻言只是笑了笑。

    “兄长,来赶紧尝尝这所谓的草酒。果真如那昔日的斗食小吏所言,的确是醇香浓厚,更是难得的珍馐美酒。”

    “掺过水的。”

    黥痣端起陶碗一饮而尽,淡淡开口。

    “掺了水?”

    “嗯,卖给旁人的皆是如此。”

    “……”

    英布闻言顿时就傻眼了。

    让咸阳无数勋贵趋之若鹜的草酒,竟是掺了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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