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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在暮色浓淡处,王宫内外,一片肃穆。

    她费尽心思去揣摩当下的每一个人,已经成了这些年的习惯。

    阿枝不解嬴荷华的孜孜不倦。若说从前是因为秦灭六国的冗杂,嬴荷华身为公主担忧六国之人的算计,也还解释得过去。可现在,六国已灭,她仍旧不见喜色,反而越发深沉。

    难道是因为张良吗?

    陈平没有向沈枝隐瞒他去了栎阳见张良的事情。

    并且密阁也早有消息,姚贾迅速找到了他。

    姚贾并不知道嬴政根本没有告诉嬴荷华张良的所在。他还以为让陈平去栎阳查看情况是嬴荷华的首肯。

    不管怎么样,他们得到答案是一致的——张良把在过去六七年间在秦国发生的一切都忘了。

    姚贾说,手底下的秦国官员也试探过张良。他们以查清栎阳土地私产的名义要张良写明自己的父亲张平死亡的缘故。

    “这……”陈平一顿。

    姚贾摆手,他看了眼陈平,笑了笑,“放心,请让公主殿下也放心。张良面色无改,甚至落笔也都不加停滞。”

    【先父久病不治,已于秦王政二十四年故去。奔逃离散之地,良散尽家财,幸与弟垣得此一方庭院良田,用以安身。】

    他一个韩人默认用了秦国的纪年。

    陈平的言谈之下,他知道的事实让阿枝也知道了。

    “沈女使,你我同与共事。若殿下因私见张良一事,问罪于我。还望你与我求求情。”

    纵然嬴荷华处理张良的事情时,阿枝并不在咸阳。

    可阿枝并不感到丝毫的惧怕。

    她是如此明白她。

    沈枝看向陈平,“陈平先生,你并不了解公主。”

    陈平惊愕了一下,有些不甘,“殿下有多少事我都清楚,而且很多都是我亲自去做的你可知道?你怎么这样说?”

    她用他的才智,他要她给的前途。

    陈平只将嬴荷华当成上级。

    而沈枝不是。她觉得尽管陈平发自内心要以嬴荷华马首是瞻,可涉及到别的事情,男人只会共情男人。

    陈平只看到张良所受之苦,只看到李贤备受煎熬,大多数时候,他鲜少觉女人承担的代价会比他们多。更何况,嬴荷华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尊贵的公主。

    陈平处在封建的关系之下的时代,他这样想没有任何问题,但偏偏他是嬴荷华的幕僚,必定要他在往后彻底放弃这种想法,而且会有更多他匪夷所思的东西,不断的冒出来,要陈平也成为不同的那一抹光。

    月色渐浓。

    沈枝端着烛台,手上拿着银色的剪刀,刚要剪掉灯花。

    “一会儿再灭。”

    “殿下。”阿枝提醒她,“您当要多留意自己的身体。明日一早您还要去参加王贲将军返朝的仪式。若大王知道您不按时休息,定要忧心。”

    “无碍。”许栀端起阿枝递到她手边的茶,馥郁的香气让她感觉很熟悉。“这是蜀地的茶?”

    “是。”

    “我这里早没有蜀茶,之前都送了王绾。”

    阿枝道,“公主您忘了,是前几日陈大人送来的。”

    “他这人虽爱奉承我,但以陈平的俸禄断然买不起此物。”

    阿枝正要开口,却被她打断了。

    “可能是出使于齐,后胜给的吧。”她自语,“我平日要喝药,蜀茶醇厚怕坏了药性。王绾倒是喜欢这个,好在他明日也要出席,送给他吧。明日,我也该问问他是否该执行他的第二计了。”

    话音刚落,又响起一串咕咕咕的鸽子叫。

    灰白色的鸽子停在树梢,灵活的转动脖子。

    许栀取下它腿上的布条。

    烛火映在帛面,将她脸上的轮廓照得越发清晰。

    她面色一沉。

    许栀攥紧帛书,蹙眉,“李贤果然信不得。秦国这都还没开始洗牌,他就已经急着想要司马澄下台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阿枝看了眼窗外,“多年前。在蜀地时,李监察曾问过主母一件事。”

    “何事?”

    “当年我听主母说,她很久之前到过咸阳,见过吕丞相。我想,或许是主母和司马澄知道些什么……”

    吕不韦宁死也不肯去蜀地,最后被一杯鸩酒赐死,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李贤凭何要去追查这一件旧事?

    许栀疑惑更重。

    她想起了久病缠身的赵姬。

    得益于她母妃的悉心照料,又可能是因为终南山上延年益寿的补品。赵姬并未像历史上那般四十多去世,延缓到了这时候。

    但很久之前,甘泉宫就传来消息说王太后身体不适。

    之前,李贤还拿赵姬的情况和她做过交易。

    吕不韦临终之言。

    如果是过去,许栀大抵觉得这算个很感人的故事。赵姬定然是愿意听到的。没准儿,她也连带着要深深怅然一时半刻。

    可现在,许栀认为,如果一个男人临到死了才懊悔他对他的女人多薄情寡义,那算他活该。

    不管吕不韦的遗言是什么,也不管嬴异人的遗言是什么。

    赵姬和嬴政遭受的抛弃。

    那并不是一个虚妄的时间,而是活生生的九年。

    整整九年,三十六个的季节更替。

    嬴政近六分之一的生命,都是流离失所。

    所以,他怎么会相信人与人之间,不需要冰冷严苛的律法,不需要条条框框就能笃定信任?

    这会是王绾和淳于越失败的原因吗?

    许栀这才感觉到,好像有一点点的真相被她触碰了。

    很轻,很缥缈,不切实际的一晃而过。

    就在王贲班师回朝这一日,她很想跑到嬴政的章台宫里面去,把后来所有的事都告诉她父王。

    许栀很多次有这个想法。

    但她知道,十五年的结局,残忍如斯,没有一个秦人能承受得起,何况嬴政本人。

    阿枝见嬴荷华没说话,她看了案上还没漆封的竹筒,“那公主……这还要送出到李廷尉府上吗?”

    “送。”

    想到明日,她心生一计,默默看着帛书焚灭在手间。

    “陈平说得不错,天下统一在即,秦国之中切不能生出不睦之言。我与李斯当要和和气气谈上一谈才好啊。”

    沈枝将之叠好放进竹筒里。

    她的公主有那样多的事情急需处理,又如何能让张良在栎阳之事让她分心。

    世人大多爱在初见之时叹谓一句‘有缘相逢’以表诚心所交。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有缘不一定是好事。

    譬如孽缘。

    与其纠缠不休,两败俱伤,不如相忘于江湖。

    沈枝吹灭帐灯,守在嬴荷华身边。

    望着悬梁之上的帷幔,“再点一注沉香吧。”她蓦地开口。

    阿枝指了博山炉。“公主?”

    许栀点点头。

    香一燃,带点儿木质桂香,阿枝望着她,她罕见的笑了笑,“怀清说这个在蜀地的销量就极好,能使不能入睡之人入睡,还没有什么副作用。”

    “说来,要是有照相机就好了,若郑绸能做出来就好了,我让墨柒再画几张图纸,他总不会拒绝……”

    沈枝不知道什么是照相机。不过,她经常提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些年她也习惯了。

    阿枝道,“之前先生虽然拒绝了火器,但公主其他的要求,墨先生都答应了。”阿枝温和一笑,“公主睡吧,我还是在这儿陪着你。”

    听她嗯了一声,哪知她脑袋又转了回来,喃喃两句,“你也去睡吧,我可不想明天看到你有黑眼圈……点了香,我就不会做噩梦了。”

    仿佛这才是她。

    其实在邯郸的时候,那时候的嬴荷华纵然也心思深沉,可并非当今苦大仇深的模样。

    阿枝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她又看到她腕上那只为了掩盖伤口所戴的宽边金嵌红珊瑚镯子。

    沈枝深吸一口气,合上殿门,只希望秦国统一这一天快点到来,希望齐国的玉玺立即被送到咸阳,这样她大抵就不会那么累,能够开心一点儿了。

    殿外梅园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踏着月色而来。

    薄雾之中,衣袍已经风尘仆仆,一看那就是奔波多日的疲态。

    “公主可用了?”

    阿枝嗯了一声。她知他说的是香。

    商人是李贤,他说那是他在一个游医手里买的药方,又谴人苦费心思才制好,他今夜只是来取货款。

    李贤没和别人说,他都快把各国的医书都翻烂了,药香也是他自己制的。

    阿枝从怀里拿出一小袋子金片递给他。

    “不想殿下出手还是这般阔绰。”

    阿枝没兴趣配合李贤演戏,“不知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没说话。

    “鸽子是监察大人你放在芷兰宫的吧?”

    李贤片刻一怔。也是,许栀身边的人,那是一个比一个聪明。

    波诡云谲的风云之中,不聪明,没法活。

    阿枝猜得很准。

    哪里有什么从蜀地飞来的鸽子?

    不过是李贤逮了放在树头的。

    他被拆穿了也不窘迫,他看了看四周,昏暗阴沉的目光落到阿枝两步之外,却蓦地笑了笑,“几个月前,我曾跪在此地求她不要揭穿家父禁书之备。”他腰间的剑光在月色之下发寒,“如今,我不过是想要公主知道,想主动求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大人如何觉得求和的人不会是令尊?”

    李贤笑笑,“若非公主铁了心要荀子入齐,齐人大概想不到离间之法。我想公主到底是觉得秦国君臣和睦是很重要。”

    “如此,大人想要蜀郡作为你的回折之地,实在痴人说梦。”

    “已至今地,公主殿下知道什么是真的后辙。”李贤说。

    “什么意思?”沈枝不解。

    李贤不答,“还望沈女使多加劝慰殿下,要她多多顾念自己。”

    他说了往黑漆漆的殿深深一望,落到那个她还留着的一方月季花圃,眼神锋利起来,他攥紧了剑,转过头,目光幽暗,像是藏着无数的刀剑。

    “沈女使,我想你和我都不希望她白白耗费精力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最后将自己折腾成劳疾。”

    “你放肆!”

    他没再说话,转身往黑暗深处去。

    “等等!”

    沈枝叫住了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李贤眸光一沉,冷笑一声,“十年前我告诫她,不要让那个人到秦国来,那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奈何她偏喜欢自作自受。等着看吧,不久后,她就将知道什么叫咎由自取。”

    沈枝蹙眉,“什么叫自作自受?!公主救了他和他家人的命,她保护他们在秦国六年的安全。公主这样宅心仁厚,是他背叛了她,绝不是公主的错。”

    “女使不也曾问过吕泽,为何要多管闲事去救赵嘉?”“这种不该有的善,便是错。”

    沈枝道:“我从不认为吕泽救下赵嘉是错。我只恨他为什么轻视我。大人你又何尝不是因为殿下的仁善才活到今日?”

    “当年公主分明可以对你置之不理,她却用自己的血救了你。”“知道殿下怎么救你的么?”

    他看到过她腕上的伤。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他觉得那只是可怜他,她看他,不过是条可怜的哈巴狗而已。

    “知道又如何。”

    沈枝了然,她觉得李贤这人真是死鸭子嘴硬。

    说他不喜欢嬴荷华,他又能费尽心思在外面折腾,为了撇清她能捅上自己几刀。

    但他又非要让她费神,要所有人觉得他生来就是个疯子。

    他上一辈子其实还挺正常的。而秦国的朝堂被法家训练后,不能太正常,太正常反而会死无葬身之地,譬如扶苏和蒙恬。

    其实李贤后来才发觉。真正将法家思想中最阴暗的部分学到骨子里的不是李斯,而是赵高。

    他们到死之前都没学会什么是真的恶,所以才会在狱中频繁的上书,以至于被更丑恶的恶所蒙蔽,令他们下场凄惨。

    沈枝完全理解不了李贤这种行为逻辑。

    她直言道:“为了你的命,她伤害了自己。殿下用的,还是大王让她保护自己的匕首。”

    “自她第一日知道她的血管用之后,伤了自己不止一次,而是十次。结痂了的伤口要连续着十日被划开,冬天里刀片很冰的,她可能是学了你吧,还知道用热水泡得温了才动手。”

    “公主不是非想要自己折腾自己,而是你,你们接连着在折磨她!”

    他从来没有从别人的口中得知,有人曾这样珍视他的性命,那个人还是她。

    李贤站在原地。

    沈枝时常跟着嬴荷华身边,她也知道王绾可能就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而姚贾不知怎么回事,竟也表示要日后有机会的话想要远离政坛。

    蒙毅虽然也深得嬴政信任,可毕竟年轻,如果不出意外,朝臣之中就有可能是李斯一个人的天下。

    李贤看似避开咸阳,去了蜀地一阵子,实际上是在给他们李家铺路。

    听李贤的语气,他现在小公主与李贤之间不乏水深火热,谁也不待见谁。

    自荀子来秦后,她又显然是与李斯意见相左。

    以他父亲和他的手段,日后怎么会放嬴荷华在朝堂好过。

    沈枝松下一气,“无论如何,我怎么说也是得罪大人了。一股脑全说了,大人当年在蜀地也算赈灾之良臣,还是想着您日后不要忘恩负义。”

    他眼一沉,可最后一个词令李贤蓦地百感交集。

    不要忘恩负义。

    他当年留下的遗书,就有‘深恩负尽’四个字。

    李贤看着沈枝,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今夜之前,他本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一切。

    他本要她明白,她与他之间,存在着交叉的权力锚点,更有千丝万缕的厉害关系。

    她为了嬴政,他也是为了他的父亲。

    即便是她不爱他,不再信任他。

    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也能想办法得到她。

    他等着她骂他是无耻之徒,卑劣如往昔。

    不择手段也好,威逼利诱也罢。

    这样他就能在重重之中,要她牢记,他才是唯一与她同行之人。

    赵嘉也不过是他的棋子。

    四年前,他引吕泽去寻赵嘉就已经在下今日的棋。

    李贤活了两辈子,只要他想做一件事,没有不成功的。

    他早在谋划如何让张良离开秦国。那个时候,依据张良的声名,他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秦国,不能死在秦人手里,更不可死在他手里。

    张良出使过赵国,为攻下邯郸也出过一份力。韩人为秦所谴,赵人自然恨上了他。

    “监察竟有这般医术,此物果然能护住心脉。”赵嘉惊讶,眼见跟了他多年的护卫果然苏醒。

    “只不过有些副作用,看公子你如何用了。”

    “什么作用?”

    “忘记过去。”他说。

    “时间……”赵嘉微微蹙眉。

    “未曾试验过,还请公子见谅。”

    “人救过来就好,有劳。”

    赵嘉后来说,他的护卫竟然忘记了他们颠沛流离的路上发生的事。

    “什么时候能想起来?”赵嘉问。

    “兴许一两个月罢。”

    “……也许是永远?”

    他沉默,“没有结论。”

    于是,后来许栀拿到手里的那个玄铁瓶子里所装,已不是赵国独有的毒药,顺理成章的是一早出于他手的东西。

    李贤的医术何等高明。韩非喝下的假死药‘屏息’,他在十年就已经能够配出来。

    药与毒,也是同源。

    他笃定她是要救张良的,果不然,赵嘉的毒就派上了用场。

    他不在场,咸阳发生的一切却无不在他的手里。

    他保证不了张良会忘多久……一两个月、一辈子?还是和赵嘉的护卫一样、三年而已?

    只是无论他多么运筹帷幄,有很多东西,他算不到。

    比如许栀。

    又比如张良。

    甚至,他也小瞧自己的良心。

    沈枝同他说了那么多,他本来要直接进到殿中去看看她。

    月光透过她低矮的窗,她在花团锦簇的锦被之中沉睡,漫漫的光浮在她的脸颊。

    她却睡得没有想象中那样安稳。

    他的药不管用吗?

    李贤微微蹙眉。

    时隔多年之后,他又听到她在睡梦之中唤一个人的名字。

    只是这次,除了父王二字之外……

    上天就是要他听到,要他备受煎熬,锥心刺骨。

    “……子,房。”她念。

    所有的算计都僵硬、苍白。

    他再不敢踏近一分。

    他抬眼注视着燃着香的博山炉,山形雾绕。

    他终于承认,一定有什么,是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他靠在芷兰宫的外墙,绝望的想,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

    这个季节的芷兰宫没有那么多漂亮的景色。

    没有皑皑白雪上的踏痕。

    没有春花。

    没有金色的树叶。

    只有蝉鸣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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