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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子腿脚已十分不便,他费力的迈上层级堆叠的章台台阶,虽有司空马在侧相扶,却已然颤然。

    这里是天下之高处,秦剪灭六国期间,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

    距离荀子上一次来到咸阳,大抵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他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在极端的边缘,生与死之间就差了一口气。

    到底是什么指引着他非要再卖力的多活两个月?

    十年前,他听闻韩非死于秦狱,已然发出叹谓。

    那件事闹得很大,除了秦国上下通晓之外,六国的情报网络也第一时间获悉,就连楚国也都举国皆知。

    “荀卿可要修书去秦?”昭阳亲赴兰陵相问。距离楚幽王十年,幽王病逝,芈犹上位还有三年,距离昭阳当上楚国令尹只有三个月。

    听到这个消息的荀子微微蹙了眉,阖眼摆手。

    昭阳走后,他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的眼前晃过韩非和李斯的面容来,好像他们在兰陵时那种形影不离、潜心相谈都是错觉。

    荀子年轻时候也曾不解,为何会有庞涓孙膑,张仪苏秦这样同门相残之事。

    原来,他自己的学生也未能逃脱这个宿命。

    韩非和李斯的论调一向尖刻,他们也从不掩饰自己过人的才华。

    看着他们,荀子写下‘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

    荀子通达人性之深。早在他眼看着李斯死皮赖脸的缠着韩非要他带他前来问学的时候,荀子就知道,他们注定会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是致命的敌人。

    果不其然,在韩非死后一年,韩国就第一个被秦国亡灭。

    风拂过,空旷而辽远,带着春日里头的凉。

    荀子入殿,雅乐奏响,无不显示秦国对之的庄重。

    四柱皆以玄鸟回纹饰之,大片的黑色,错杂深红于中。

    殿中一池清透的水,池上悬一琴,长六尺,十三弦,二十六徽,皆用七宝饰之。

    朝议并未涉及多余的文臣,只在于博士官中。

    嬴政的目光穿过大殿之上的众人,无人知晓这道目光最终落到了谁的身上。

    荀子先是在西案听完了章邯带来对于齐王献降的陈报,最后才真正参与到章台宫这次朝议中。

    他知道,这大概就是秦国习以为常的思维惯性——先就要予人足够的威慑,再寻以驯化。

    荀子本要起身,但年纪实在过大,秦殿本就宽阔,入殿又皆要脱履,等他走到中殿,再设中座之席与王对谈,都觉十分麻烦。

    不料嬴政并非他的祖父那样端坐高台,一动不动。

    他止住礼官的动作,率先降贵于礼,随后立身以示。

    接着,他竟然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许栀也感到些微的震惊。

    她知道她的父王对待贤才一向礼贤下士。秦灭六国之前,嬴政当塑造这样的形象。当下即将完成统一大业,任何人都可能会就此喜形于色、洋洋得意。

    但现在,嬴政明知荀子大概率不会说溢美之词,却还是保持了好态度。

    她只听嬴政对荀子道:

    “寡人知晓荀卿入秦颇多不易,心中亦有不解。今日设席,便是为荀卿解惑。寡人昔年所得指教者亦在殿中。今日之殿上,当尽以畅所欲言,不必考量言辞,一概无罪。”

    李斯听到嬴政提及指教二字时,立刻颔首。

    同样表露不解的还有一同在席间,陪于荀子之侧的司空马。

    也还有坐在同侧的博士太傅淳于越。他虽在秦为官,曾也是齐国博士,同样为儒学出身。

    嬴政态度出乎他们意料,当下大王已经发话,这场辩论却比想象之中要平静。

    甚至于说,两边的人都平静得过于反常,这根本就算不上是辩论。

    平静之中,但见杀伐静水流深。

    许栀并不知道,荀子和李斯在殿上所言,只是将从前在兰陵时就有过的谈话重新讲述了一遍而已。

    有所不同,便在此番传达荀子之言的人便是司空马。

    当旧式的言语都被翻出来,已经快要进入白热化的情景。

    许栀注视着他们,虽只有法儒两家,但也感受到了什么叫力排山海的辞辩之风。

    驳议之长,后世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陪席在侧的淳于越额上已生出了细汗。

    淳于越自齐来秦年岁也算长,可他自来与那个从楚国来的李斯说不上半日,他就能被对方呛得哑口无言。

    固执己见的人,不会因为人的关系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李斯同他的老师说话也不乏有攻伐。

    席上,一众博士包括周青臣也都面露难色。

    但他看见有人却饶有兴致的听,一幅潜心学习的模样。

    难怪嬴荷华伶牙俐齿,早年在博士官署常把他气得死去活来!她平时接触的都是李斯这样的官员,偏巧又对李斯那个于同僚眼中言辞锋利的儿子颇为上心。

    若非从韩国捡了个张良回秦,淳于越这才大感得救。

    上一个能让李斯吞声难言的还是那个结结巴巴的韩非,虽然结巴但言辞实在犀利,能三两语让李斯吃噎。

    现在则是司空马。

    “本议诸子之学。廷尉何以诽论众长,一定要决出高下?”司空马道。

    “你我一别多年,昔日同为郎官,如今又变为了同门。如何叫斯不为感叹?”李斯说话时候一直盯着司空马,好像还真在回忆过去。

    那双眼睛本就上挑,里头多少又带着锋利的刀。早年司空马就知道李斯能装,没想到他一点儿没变,连带着李贤,父子俩不分伯仲。

    司空马不理李斯。“老师说慎到、田骈、邓析等人,不可以经国定分,不可以为治纲要。”

    长久不开口的嬴政,发出了感叹。

    荀子这一句话之中首要的慎到便是法家之中势的代表。

    荀子没说商鞅和申不害,他们一个是秦国的法家,一个是韩国的法家。韩国第一个被灭,也第一个被清洗。

    荀子知道发生着的这些变化。

    他目睹自己的书简被火烧成黑炭。

    是嬴荷华跑到跟前与他说——先生之书,我已遣人存于帛书之上,当夜便会呈于父王。竹简之现,只是掩人耳目。只是可惜您多年以来亲手所刻之书,永安实无法求全,必他事以补。

    ——“生民之念,当以重系。”

    ——“公主,何意?”

    只见她兀自笑笑,不否认她的身份,在李斯之子李贤将要靠近他们的瞬间,她说,“若不让人实实在在感到权力的恐惧,他们永远也不会懂。”

    荀子震撼她为何能说出那样的话。他所知的秦国永安公主所为桩桩件件,皆以秦之统摄为先,绝对算得上是法家的得意门生。

    而今,她站在章台宫前。

    不需要更多的话,他深深的看了眼她。

    她和嬴政的身上有种出奇的相似。

    或许又和他所笃信的学说一样。

    温情脉脉的笑意之下,再有着绝对强有力的铁血手腕。

    是曰——儒皮法骨。

    荀子此言指明了慎到,并且否决了慎到对于治国的办法,显而易见的表达了他的态度。

    “何以经国治国之道?”嬴政沉声问荀子。

    荀子与从前的儒生不同,他毫不排斥法律的作用。

    “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

    李斯笑了笑,老师还是保持着循循善诱。

    “论法术势,当属韩非。有曰;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攻战,则国何利焉?”很显然,他对于这种渐渐和睦的气氛,并不感到舒适。“斯以为,秦之富强非以仁义为之,以便从事而已。”

    从事则在说谋断之用。儒家以仁义为要,必然不会觉得这是合理。

    可秦国现今的确依靠攻伐谋策图灭六国,即将执掌天下。

    许栀接过话道:“韩非也曾说儒以文乱法。儒者,称先王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可韩非先生不能猜中人心易变,廷尉大人您难道不在舍本逐末?”

    她刹那间望向荀子。

    她感到些微的紧张,如果荀子不配合她,她这番话,看似力赞李斯,实则在重提李斯杀了韩非之说。

    别人说这个话,李斯不会有过多反应。

    但嬴荷华分明知道韩非还活着。

    她这番言论,已然表露自此势不两立的态度!

    外人觉得她和李家交情深厚。

    李家的人看韩臣碍眼,在朝臣中已经不是秘密。而嬴荷华二话不说就将教了自己多年的张少傅连带着驱逐出咸阳。

    实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真实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许栀深知嬴政是她最大的依仗。但权势,对荀子这样的人来说是无用的。

    因为嬴荷华的开口。殿中的气氛斗转上升了一个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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