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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打完最后一通汉口的电话,公事房门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不等赵传薪说话,刚被提拔进公事房的赵熙隆便拖着痴肥的身体,小跑出去查看情况。

    此人有些特别,当日许多人要么不吭声,要么站在林贵君身后与他沆瀣一气。当于把头为难之际,是他给使了个眼色,于把头才“弃暗投明”。

    自然,于把头的选择对赵传薪来说无关紧要,但赵熙隆的沉稳和眼力见,却入了赵传薪的法眼,破格提拔他进公事房听候差遣。

    外面传来赵熙隆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呵斥声。

    赵传薪今日没穿青衫,上身法式深褐色斜纹帆布工装,没有褶皱和各种繁琐的设计,主打简约,胸前和下摆共有三个口袋,里面装着他的雪茄和香烟以及火柴。

    腿上一条工装裤,蹬着一双工装靴,这风格很矿务局。

    他手指头夹着烟,仰在椅背上,正在思考即将开战的地点,没怎么注意外面的动静。

    当赵熙隆回来,告诉他:“赵先生,林贵君的家人在外面闹腾,带来了一家报纸主笔,扬言欲将赵先生草菅人命的事揭露于公众视野。”

    赵传薪的眼睛动了动,起身出门。

    昨日还晴朗的天,今天乌云密布,此时更是斜风细雨。

    一群人沐浴在风雨中,似乎这样更显得悲壮。

    来人当中,有一个头发苍白稀疏,因为修额露出大脑门的老太太。

    她背后是搀扶着她的一个中年妇女,应当是林贵君的妻子。

    除此外,还有个小女童,在妇女背后怯怯的露出半个脑袋。

    此三位披麻戴孝,犹如箭矢之锋,顶在最前面。

    外间还有许多男男女女,也不知道是街坊还是什么。

    其中一个手指头赛烟卷,脖颈子赛麻杆的瘦子,和一个戴着近视镜的中年男人,靠她们最近。

    赵熙隆撑开雨伞,需要举的高高的,才能为赵传薪遮雨。

    赵传薪步入雨幕中,眼神迷茫的看了一眼,抽了一口烟问:“何事喧哗?”

    最前面的老太太扯着嗓子,开始干嚎:“我的儿,你死的好惨……”

    赵传薪眉头一皱,看见院子里有一头被拴起来的肥猪。

    他来到猪面前,俯身拍拍猪头:“放心吧大胖,今天,我肯定从头到脚,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肥猪有些不安的后退。

    赵传薪一龇牙,忽然掏出苗刀。

    刀锋破开雨幕,斩碎了风。

    唰……

    刀落,猪头掉。

    猪血喷溅,落入院中,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这要很大的力气才能做到。

    赵传薪叼着烟,拄着苗刀,对赶过来撑伞的赵熙隆说:“去吩咐后厨,将这口肥猪处理了。肥肠要洗干净,不要吝啬盐巴,仔细的搓洗,但凡老子发现有一点脏,杀厨子一家老小。”

    “……”

    院子里的一群人不约而同的后退。

    杀猪不是没见过。

    但赵传薪这般干脆利落的杀猪,面不改色,还扬言弄不干净要杀厨子一家人。

    杀气腾腾的样子,叫众人不寒而栗。

    那老太婆也不敢哭嚎了,那小女孩吓得藏在了她母亲背后。

    这时候,赵传薪仿佛忽然想起了面前的众人,转头疑惑道:“对了,你们是干啥来着?”

    老太婆嗫嚅不语。

    那些来撑场子的邻里亲朋也都不敢搭茬。

    一记先声夺人,直接止住了闹哄混乱的场面。

    那个瘦的麻杆一样的男人,抖抖索索的上前,扶了扶瓜皮帽说:“我乃滦州当地正-白旗……”

    话没说完,就见赵传薪向后捋了捋浓密的头发:“啥旗?”

    “正-白旗!”

    赵传薪扛着苗刀,来到瘦麻杆面前:“我给你个建议,看见这把刀了吗?你把自己脖子主动抹上来,相信我,会少走几年弯路。”

    “为,为,为何?”瘦麻杆看着滴血的刀锋,紧张兮兮的问。

    “你他妈抽大烟,也活不几年了,索性提前上路如何?”赵传薪阴恻恻的盯着对方。

    瘦麻杆本就掏空了身体,此时更是连和赵传薪对视的勇气都不足,吓得垂下了头颅,也不敢助拳了。

    赵传薪啐了一口唾沫,吐到瘦麻杆的磨破了鞋头的靴面上,将他扒拉一个跟头,来到那个戴眼镜的所谓报纸主笔跟前,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报社主笔被盯的发毛。

    但赵传薪依旧不说话。

    报社主笔干巴巴讪笑:“赵,赵先生,难不成在下脸上有饭粒,为何盯着在下看?”

    赵传薪龇牙:“你他妈制杖吧?明知道脸上有饭粒还问?”

    报社主笔愕然的在自己脸上扒拉,还真有一颗饭粒黏在上面。

    “……”

    赵传薪将苗刀递给赵熙隆,赵熙隆一拎,分量十足,好悬脱手。

    赵传薪来到那个藏在母亲背后的小女孩身旁,问她:“丫头,你叫啥名字?”

    小姑娘怯怯的抬头,刚刚发现这人很凶残,此刻又莫名透出一股叫人亲切的气质,很古怪。

    老赵有种与生俱来的神奇能力,孩子都对他感到亲切。

    “我叫林灵雨。”小姑娘眼睛挺大,透着南人的水灵。

    赵传薪想了想:“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你看你这名字多应景。”

    此时可不正在下雨么,不冷不热不急不躁,好像神灵有意为之。

    小女孩她娘有些紧张,有心想将闺女藏在身后,离这凶神恶煞远远地,又不太敢妄动,一时间僵立当场。

    原本想要来撒泼打滚的念头,被赵传薪一刀斩落猪头后,硬生生的给憋了回去。

    小女孩还很懵懂,也不知道今天为何要来这里,她对赵传薪的惧意稍减,露出了些笑意,眉眼弯弯说:“我爹信耶稣,他还给我起了个乳名叫天使。”

    天使这乳名在这个时代一点不奇怪,其实放二十一世纪也不稀奇,因为有人还叫安猪啦卑鄙呢。

    女孩她娘似乎被触动了心事,开始抹眼泪,但不敢大声哭闹了。

    赵传薪抽了口烟笑说:“你知道真正天使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林灵雨摇头,羊角小辫在雨中甩动。

    “天使真实的样子是,浑身长满了眼珠子,背后挂着一对羽毛翅膀,你想象一下。”

    林灵雨瞪大眼睛:“哇,骇人,那我以后再不叫天使了。”

    赵传薪弹弹烟灰:“好的,大眼珠子。”

    林灵雨:“……”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随着一声天真无邪的笑,凝固的气氛也缓和下来。

    赵传薪手中忽然多出了一个袋子,他颠了颠,里面哗啦作响。

    将袋子交给小女孩,小女孩两手吃力的接过。

    她刚想打开,赵传薪就取出一块糖球塞进了她的嘴里。

    可不能这会儿打开,容易被人惦记。

    那边的赵熙隆看个真切。

    林灵雨眼睛一亮。

    赵传薪又取出两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当地特色棋子烧饼,用一根绳子系好,担在林灵雨纤瘦的肩膀上:“这烧饼香甜的紧,慈禧那老不死的都吃过,够你吃好几天。”

    林灵雨本来嫌重,一听眉开眼笑,顿时有使不完的劲。

    可无论那个正-白旗的大烟鬼,还是那个报社主笔,抑或是听说过赵传薪大名的人,一经有意无意的提醒,此时才想起,眼前的人炮轰过紫禁城。

    连慈禧都不在乎的狠人,会在乎他们来不来闹?

    赵传薪将烟头弹进雨幕中,转头面向那些邻里亲朋:“咋地,你们也想吃棋子烧饼?麻辣隔壁的,烧饼没有,花生米倒是刚从武器库里提出来,尚且带着防锈的油味,你们要不要尝尝?”

    话刚落,人群哗然,争先恐后的往外跑。

    霎时间走了个干净。

    林灵雨她娘和她奶奶见状,再也不敢撒泼了,况且她们明白那一袋子里面是钱。

    于是抱起林灵雨和钱袋子,在雨幕中摇摇晃晃的小跑。

    那小脚一崴一崴的,很难相信能跑的这么利索。

    而林灵雨在她娘的背上,朝赵传薪做鬼脸。

    赵传薪淡淡一笑。

    此时,听闻风声的周学熙匆匆跑了出来:“林贵君家属闹事?人呢?”

    赵熙隆苦笑:“周总办,人已经跑光了……”

    他口齿伶俐,声音富有磁性,将事情讲述一遍。

    周学熙一拍大腿:“还是叔父有办法,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恩威并施方为王道!”

    “王不王道不知道,但作为一个合格关外人叔父须得教教你,如果不赶紧找人来拾掇这头肥猪就会捂膛。”赵传薪看着头身分离的肥猪说。

    “……”

    于是一群人冒雨忙活起来。

    赵传薪吩咐说:“记得把肥肠洗干净。”

    赵熙隆犹豫了一下问:“赵先生,洗不干净要杀厨子全家吗?”

    “焯,你这人真是没人性,这么冷血的话亏你好意思说出口。”

    “……”赵熙隆都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听错了。

    赵传薪又说:“记得留点里脊,留些梅肉。”

    矿务局的大厨也很有两把刷子。

    和滦州当地的各大厨一样,什么粤菜高手,什么伺候过慈禧的全家福席,什么李鸿章尝过都要拍案叫绝天津卫饺子,矿务局的大厨碰瓷的人是袁大头,说当年在天津卫用一道肘子征服过袁大头的味蕾。

    赵传薪来到后厨表示要亲手弄两道菜的时候,大厨表示很委屈:“赵先生,您这是信不过小的啊,哪用得着您动手?”

    “少几把废话。”赵传薪脱掉工装,臂膀的肌肉将短t撑的绷起:“当年朱重八当和尚的时候,就吃过我做的锅包肉和滋味肉,后槽牙都粘掉两颗,没口子称赞――就是咱关外的味,地道!”

    厨子震惊了。

    我焯,万万没想到,厨子界的碰瓷王者,还得看赵先生。连朱元璋都成了你们关外人是吧?

    让厨子给自己打下手,赵传薪开始操作。

    厨艺有没有,行家一出手。

    好厨子先备料。

    赵传薪先对好料汁,切好了肉,该腌制腌制,姜切丝葱切段,辣椒切成小碎块……

    刀工方面,厨子一点挑不出毛病,不由得竖起拇指:“得,能人无所不能,赵先生您局气。”

    尽管目前看不懂,他还是死死盯着看,明目张胆的偷师学艺。

    还开口问:“这粉是什么粉?”

    “五香粉。”

    “五香粉都有些甚么?”

    “花椒、肉桂、八角、丁香、小茴香籽、干姜、豆蔻、甘草、胡椒、陈皮……”

    厨子脑容量不敷用,懵逼道:“不是五香吗?这得有十三香了吧?”

    赵传薪:“哦,那你就叫它十三香吧,记住了是赵传薪十三香。”

    心说老王头你先往后稍稍。

    裹粉子,宽油炸制,反复炸制。

    厨子又问:“反复炸制,这是为了酥脆不粘吧?”

    同样是炸,赵传薪用了两种肉,一种肥瘦相间的梅肉,一种是全瘦的里脊肉。

    梅肉做成了滋味肉,里脊肉做成了锅包肉。

    出锅后,赵传薪分别夹一块塞入口中。

    “唔,不错。”

    厨子迫不及待的也尝试,眼睛一亮:“有些意思,赵先生大嘴吃四方,这两道菜在下平生仅见,该不是赵先生所创?”

    实际上他也未必真能看得上,关键得捧着这位。

    “呵呵,除了不吃苦不吃亏,其余啥都吃。”赵传薪分别装盘,端着就往外走。

    有的民族只吃牛羊,然后吃猪肉的人会说他们腥膻重;吃猪肉的民族,然后吃牛羊者会说他们臭。

    赵传薪都不少吃,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到底是膻还是臭。

    厨子在后面喊:“赵先生,这两道菜叫什么?”

    赵传薪很想据为己有,叫赵传薪锅包肉、赵传薪滋味肉,后来又觉得不雅,好像在骂自己。

    “锅包肉,滋味肉。”

    最终还是作罢。

    带到了餐厅,周学熙正和赵熙隆等人聊天,面前暂时只有一盘花生米。

    周学熙还真拿着赵传薪给的钱买了花生米。

    锅包肉和滋味肉端上来,赵传薪坐下:“来来来,都过来趁热吃,一人一块。”

    旁人都拘谨,唯独周学熙和赵熙隆两个聪明人毫不客气。

    中国人的礼仪中讲究门道不少,什么吃有吃相坐有坐相,作客者和主人都有章法。

    可周学熙与赵熙隆已然囫囵的了解过赵传薪,只要别触逆鳞,客套什么的就免了,与奇人打交道也要与众不同。

    果然,他们毫不客气的尝了,赵传薪反而高兴。

    “酸甜可口!”

    “酥香咸甜,层次丰富。”

    旁人见了,也去尝试。

    两盘子肉,转眼就见了底。

    最后一个考工房的管理者想要夹盘子里最后两块,赵传薪却先一步下筷子叼走:“啥也不是,吃啥都赶不上热乎的。”

    那人的筷子捞了个寂寞,悻悻收回,见别人吃的香甜,心中大感后悔。

    赵传薪用两道菜就拉近了和众人的关系。

    嬉笑怒骂,丝毫看不出上位者的架子。

    赵传薪发现有一些广东那边的管理层,与大家格格不入。

    这是赵传薪凿死了林贵君的后遗症,他们有些被孤立了。

    旁人还以为赵传薪对这个群体有意见。

    赵传薪其实只是不想看到屁大点的矿务局,非得分出派系,彼此争斗内耗。另外林贵君看菜下碟,以为他比洋人好欺负的做派,实在是厕所里点灯笼――找死。

    跟他们本身无关。

    相反,沿海城市近水楼台先得月,最先了解世界的他们在这个时代是真的高效。

    赵传薪见角落里有一架钢琴,就招呼那几个广东的管理者:“你们几个去把钢琴搬过来。”

    几人巴不得表现一下,赶忙照办。

    锅包肉和滋味肉是赵传薪开小灶先做的,其余菜还要等,所以赵传薪坐在了钢琴前,决定一鼓作气,消除这些人心里的忌惮。

    他故意问:“在座的都有谁能听懂粤语。”

    面面相觑后,犹犹豫豫的举起了三分之一的手。

    剩下的,或许是担心赵传薪还要秋后算账,没敢跟风。

    赵传薪笑了笑,取出铅笔,开始试音,并在琴键上写出……

    有懂西洋音律的人看了,只感觉一阵阵头皮发麻。

    好家伙,头一次看这样临阵磨枪的。

    赵传薪尴尬一笑:“还不太熟,见笑见笑。”

    众人果然笑了。

    而周学熙和赵熙隆疑惑,赵传薪这是要闹哪出?

    赵传薪一边生涩的弹,同时开口:“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经了多少沧桑。在那些,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回望,昨夜在异乡那门前,唏嘘的感慨一年年,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这刻,在望着父亲笑容时,竟不知不觉的无言,让日落暮色渗满泪眼……”

    一首粤语版《大地》,被赵传薪仰着脖子缓缓唱出。

    歌词简单,但简单中透着一股淳朴真挚的情感。

    除了钢琴弹的漏洞百出外,一切都完美。

    广东的管理层,听了不知不觉竟有人落泪。

    如同歌词,他们背井离乡,日出日落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几经风霜,如今又担惊受怕,只剩下了感慨唏嘘。

    赵传薪唱的声情并茂,手指头起初还能准确摸到钢琴按键脉络,后面则完全瞎几把按。

    但并不妨碍他掀起人们情绪中的波澜。

    一曲作罢,掌声四起,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赵先生好样的。”

    “赵先生唱到我心里了。”

    “想家了!”

    赵传薪朝四周拱拱手:“诸位广东的乡亲朋友背井离乡,为开平煤矿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赵某虽然看在眼里,却并不承情。”

    赵熙隆机灵,猜出几分意图,赶忙捧哏:“赵先生,这是为何?”

    赵传薪真想给这个机灵鬼点个赞。

    他说:“为何?因为以前开平矿不是我的,挣的钱也不是我的,我当然不承情。”

    众人哄笑。

    赵传薪肃起面容:“但今后这座矿姓赵了,诸位齐心协力共勉,有钱大家一起赚。”

    众人轰然叫好!

    我焯,周学熙都看傻了。

    两道菜,一首歌,三言两语便消除了管理层之间的隔阂,拉近了上位者与干饭人的距离。

    以后谁再说叔父就是个无脑莽夫,周学熙第一个不干。

    闹闹哄哄的说笑了几句,有随从来对周学熙耳语几句,他凝眉来到赵传薪耳畔嘟囔。

    赵传薪眉头一挑:“英国佬究竟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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