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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府。
    林仪跟随李家的丫鬟进内院,见到了被李东阳视为掌上明珠的李家小女李玗。
    一路走来,她便在四下打量。
    平时在国子监内住宿舍,还要跟着嫡母和婆子一起住,她的生活条件并不太理想,也是因为林瀚平时对自家子女的教育一向是讲求节俭,来到李府之后她不由感慨这宅院之广深。
    一身素衣,见到了身在李家院子凉亭内的李玗。
    相比于林仪的拘谨和恪守礼数,李玗则自幼被宠上天,性格开朗且很有人缘,脸上带着的明动笑容,连林仪都不由多看两眼。
    眸子并不是普通闺中女那般的清湛如水,而好像是蕴含着灵气,融入世俗却又不被尘俗所染,光是那一颦一笑之间,就让林仪怔怔看了许久,这可跟她平时所见过的那些刻板教条模式栽培出来的近乎傻妮子的“大家闺秀”,大有不同。
    “见过女先生。”
    李玗带着明媚笑容,过来给林仪施礼。
    活泼带着几分俏皮,给林仪的感觉是一点都不拘束。
    林仪光看李玗施礼的动作,以她平时喜欢说教的性子,差点就要上去斧正一番,但随即想到今天不是来给李玗上礼仪课的。
    她手里的《女孝经》是她今天唯一要讲的内容。
    “李小姐。”林仪还礼。
    都是贵家之女,年岁甚至是同岁,只是李玗的生日比较晚,林仪不过是年长半岁,她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当什么先生。
    ……
    ……
    凉亭内坐下,丫鬟退到不远处。
    李玗随即瞪大了眸子问东问西,丝毫不问及有关《女孝经》的内容,反倒是对林仪所写的词感兴趣。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我是从兄长口中得知这首词,据闻这首词早就传得街知巷闻,不知女先生是怎么想出的这首词?可否赐教一二?”
    李玗有其年岁应有的好奇心。
    而且还有一股想要出去走动,赢得她人尊重,一股女孩子特有的争强好胜之心。
    都是名儒家的闺秀,这位林家女就可以用诗词名满京都,别人一提都是以才女相称,连兄长都感慨不已……而别人提到我,就只能说我是李大学士之女呢?
    好不容易有机会见面,什么《女孝》的,回去自己读自己研究便可,倒是这学写诗词的机会,放在旁处可得不到。
    林仪很是尴尬,最发愁的就是别人跟她提诗词,明明我就是个喜欢给人上课的小女先生,怎么谁都以为我是什么才女呢?
    “写词,我不擅长。”
    林仪很坦诚。
    不擅长就是不擅长,不刻意去装逼,反正现在她已经专心等张周出征回来,迎她进门。
    以后就过相夫教子的生活,哪怕只是妾……自己的母亲也是妾,至少父亲对母亲还是不错的,自己还是皇帝赐婚,跟张周之间又不是盲婚哑嫁,至少对张周的印象……挺好的。
    总比嫁给一个从来没见过,也不知其人品的男子要强。
    当然这只是表面的想法,深层次的……连林仪自己都不擅于去挖掘自己的内心。
    李玗唏嘘道“女先生不擅长于写词,都能让京城才俊佩服不已,感慨大明词者以此词为第一,若先生用心写词,只怕未来就是第二个李清照了吧?”
    羡慕。
    李玗直接把心中想法表达在脸上,白皙的面庞上微微蜷缩了一下。
    看到林仪略显尴尬的神色,她莞尔一笑,露出一对浅浅的笑靥。
    “女先生不要为难,其实《女孝》我自幼便习读,其中的含义也早就通晓,只是平时闲来无事,家严和兄长都不允许我走出院门,百无聊赖便想找人一起说说话。”
    李玗很健谈。
    这会让林仪不太适应。
    林仪还在想,如果你只是想找人聊天的话,那大可不必来找我,因为我这边是收钱来教学的。
    虽然钱不过我的手,但以我所知,束脩还不少。
    当然林仪也知道,请名儒家的女子给自家女子上课,多也是为赚个名声,让人知道其在女学和女德方面的造诣并不是闭门造车,而是经过“名师指点”的,林仪平时喜欢说教的性格,也是因为各世家的女子多都很木讷,很多时候连《女孝》上面的字都认不全,需要她一个个去教。
    而她干这种事,除了因为她父亲是林瀚,别人愿意找她教,还因为……她需要赚钱来帮补家用。
    别看林瀚身居高位,家里妻妾不少,但林瀚过去这几年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去修国子监的宿舍了,而大明北雍贡生有宿舍住,也正是从林瀚修国子监监舍开始的,这还真不是朝廷调拨的款项。
    “我来给你教……”
    林仪想要公事公办。
    以她的性子,也不太适合去交闺蜜当朋友,毕竟她以前都是给人讲课的,自然会给人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再是她的性子多跟男子相仿,不为普通人所喜,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委屈。
    “那女先生讲,我来听,你讲完后再跟我说说诗词的事可好?”
    李玗将双手搭在身前,放到面前的石桌上,就好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还做了恳求道,“还有,我想帮家兄讨一份女先生手书的词,不用多,一句便好。家兄一向对女先生的风采很仰慕。”
    林仪闻言皱眉。
    我都快嫁人了,这个李家妹妹怎么好像在替他兄长说媒一样?
    她兄长是谁?
    如果林仪知道李兆先的品行之后,估计直接就会把厌恶写在脸上,正因为他不知道李兆先浪荡不羁的性格,也不知道李兆先身上得的病,她才会给李玗面子,至少为了让今天自己的差事能完成,顺利带着束脩回去,为自己积攒一点嫁妆……她还是同意了亲手书写一句词。
    自然是要等她教完书,临走的时候。
    ……
    ……
    林仪离开李府时,已有丫鬟将一个用信纸包起来的红封带过来。
    里面有一些散碎的银子,还有铜钱,是给林仪的束脩。
    林仪恭敬接过,放到怀里,出了李府的后门之后还有小轿在等着她,那小轿是李府雇请来的。
    请女先生回去讲课的规矩,要“轿接轿送”。
    林仪上轿子离开不久,李兆先便从门外回来,径直进内院去找李玗。
    “兄长,不辱使命,给你拿到了。”李玗很开心,就好像是得胜的将军一般,将由林仪亲笔书写的一句词递给李兆先。
    李兆先大喜过望,拿在手上,感觉手都在颤抖。
    李玗道“兄长,不是小妹说你,我问过女先生,她说自己已经许配人家,你这又是何必呢?”
    李兆先哈哈笑道“嫁人又如何?我要的是她的字,又不是她的人,再说了……她嫁人之事早已不是秘密。”
    “谁?”
    李玗好奇问了一句。
    李兆先笑道“正是给我治病的张先生。”
    这对李玗来说,就很陌生了。
    虽然李玗很好奇和向往外面的世界,但她能走出家门的机会太少了,李东阳对于女儿的保护也是很周到的,那些容易“脏了耳朵”的人和事,是坚决不会让女儿知道的。
    显然在李家的价值观中,张周不是什么正面角色。
    是可以从自家任何人交谈中忽略的角色,他的事迹也就当从未在时下发生过。
    李兆先当然也不会去打破李家约定俗成的规则,他兴奋道“终于可以拿给司马兄他们看了,哈哈,看来今晚花酒的酒钱有人付了。”
    李兆先拿林仪亲笔所写的词,自然是要拿出去卖弄的。
    就好像追星一样,如今林仪在京师士子圈子里如同女明星一般。
    李玗的很多性格也跟她的兄长很像。
    表现欲都很强。
    没有那种生在大家,非要拘谨过日子的封闭心态。
    李玗问道“兄长不是要在府上养病吗?兄长是何病?”
    李兆先笑着,脚步已经忍不住往门口方向走“回头跟你说,记得有时间多陪陪你嫂子,若父亲问及,就说今日我要跟人做学问,或是便不回了!今天可真是多亏你了……”
    ……
    ……
    乾清宫内。
    李东阳得萧敬亲自相请,一路入宫,便立在朱祐樘面前。
    他路上也问过萧敬,可萧敬对皇帝召见的意图则讳莫如深,一点消息都没泄露给他。
    “李卿家,朕有些礼数上的事情不太明白,想请教于你。”朱祐樘道。
    李东阳心下犯嘀咕。
    以他的睿智,自然明白皇帝话语中有弦外之音,只是他暂且还摸不透。
    “陛下请讲。”李东阳道。
    朱祐樘认真问询“若是阙里的宣圣庙有灾劫,可有何说法?”
    李东阳一听,大脑飞快运转,皇帝突然提到曲阜的孔庙,还说有灾劫……没听说过,那就可能是没发生过的,就是谶言,而这种谶言只有张秉宽所说的,才会有根据……皇帝不问礼部也不问别人,单问我……显然这跟我与孔家有联姻关系有关。
    李东阳道“若宣圣庙生灾,则天有警之。不知是何灾?”
    “祝融之灾。”朱祐樘道。
    李东阳一听,又是火灾?张秉宽这么牛逼吗?人在西北,就敢说孔庙要发生火灾?还是说张秉宽是暗示有人将会放火?
    李东阳问询道“不知灾情如何,可有人员之损伤?”
    “尚未发生。是秉宽谶言,将在本月己未,也就是五天后,阙里宣圣庙将会有灾。”朱祐樘倒也坦诚。
    有什么就说什么。
    李东阳皱眉道“陛下,此等事恐不可信……”
    这么说的时候,李东阳自己都有点没底气了。
    如果是旁人胡说八道就算了,张秉宽……此人那张嘴真就是说什么中什么,现在唯一不知道的,他这么说到底是真的算出会发生,还是暗示某些人去完成?
    张周当然不是胡说八道。
    历史上弘治十二年六月己未,孔庙的确会发生火灾,这是还李东阳在孔弘绪的祭文中提到的。
    “……己未,宣圣庙灾,会东庄在朝,公躬率徒众奔走拯护,素服庙哭,蔬食百日,如居丧仪。及朝廷命官修建,公虽不预经费,与其弟赞画为多……”
    意思是孔庙发生火灾时,孔弘泰正在京师朝见,由孔弘绪亲自带人去救灾,而且还做了样子,又是素服哭庙,又是“蔬食百日、如居丧仪”,真就是把戏给做足了,其实就是为他儿子孔闻韶继位做铺垫。
    而在《孝宗实录》中也提到这场火“(六月)己未夜阙里宣圣庙灾……”
    又在七月中提到“监察御史余濂奏,近者回禄之灾及我孔庙,殿宇门庑碑刻之类荡为灰烬,正道之甚厄也,而廷臣未闻有祈请之辞,朝廷未闻下矜恤之典,是君臣上下恬然于先圣之灾也。”
    意思是,近日孔庙起火,烧了很多东西,而朝中没有祈请修庙的,朝廷也没下安抚的诏书,是君臣上下对这件事漠不关心……
    以此,孔弘泰也上奏请求调拨钱粮以修筑庙殿,朱祐樘才准奏。
    为什么朝廷上下对此“恬然于先圣之灾”?是因为历史上公认这把火是孔弘绪自己放的。
    自己放火,自己救火。
    孔弘绪想借这把火,主要目的是让朝廷上下觉得,是因为衍圣公的传承没有在正脉,上天要警告朝廷把衍圣公的爵位还给他孔弘绪,至少也还给他儿子。
    但孔庙起火这么大的事,皇帝怎可能不查?一查到到放火的人就是救火的人……
    皇帝会怎么想?
    你们孔家玩阴谋手段很在行啊!
    最后皇帝就看破没点破,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几年后孔弘泰死了,孔弘绪也没祈求说把爵位传回给自己,刚传给他儿子,他人也死了……这兄弟俩前后脚的亡故有没有什么阴谋阳谋,在史书上再没着墨。
    《明史》却也提到孔弘泰对此事的态度“……弘泰还,亦斋哭如居丧。弘泰生七月而孤,奉母孝,与弘绪友爱,无间言。十六年卒,弘绪子闻韶袭。闻韶,字知德。明年,新庙建,规制逾旧,遣大学士李东阳祭告,御制碑文勒石……”
    大概就是说,这把火起了之后,孔弘泰也很伤心,并以此染病,四年后病卒。
    至于孔弘泰知不知道这把火是他大哥放的……很可能是知道但无法去点破,而历史上孔弘泰没儿子也很可能是被家族给刻意抹杀,可能也是到这把火之后,孔弘泰才逐渐明白其中的关节。
    ……
    ……
    眼下皇帝把问题抛出来,李东阳也回答了。
    张周说孔庙要起火,李东阳说,咱不可信。
    朱祐樘道“李卿家,若是有人刻意要纵火,不知罪当几何?”
    “这……”李东阳心想,张周还是想引诱别人放火?
    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自己提到有这么一把火,却又等着别人放火,这手段……怎么让人看不懂呢?
    李东阳简单思索之后道“罪当不赦。”
    这还用说?
    别说是在孔庙放火,就算是普通人家放火,那也是“杀人放火”的大罪,李东阳其实就是想问,张周到底还提过什么,让陛下您这么在意,特地要请我来说?
    朱祐樘道“今日之事,应该无外人知晓吧?”
    “陛下,您是说?”
    李东阳看了看周围,四个司礼监太监一个都不少,加上他李东阳,还有给皇帝发密奏的张周……这都不能叫无第三者知晓吧?
    “朕也就明说了。”朱祐樘道,“秉宽跟朕提,说是他算出,曲阜之地将有人图谋不轨,以衍圣公人在京师,不能兼顾于孔庙之事,借机放火挟朝廷君臣,以此为自重。至于是谁,朕不想明言。”
    李东阳闻言皱眉。
    这他娘的是不用明言,不明摆着说就是那位前衍圣公,我未来的亲家公孔弘绪?
    李东阳随即在想,这是让我去提醒孔弘绪,让他幡然悔悟?
    转念又一想。
    如果是子虚乌有的事,我去提醒,孔弘绪肯定把我当疯子!就算我暗示他,他也会觉得我是在无中生有。
    哪怕孔弘绪真的有放火的想法,我去提醒他,他能承认?
    张秉宽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陛下,臣实在不明白,您为何要跟臣说这些。”李东阳道,“哪怕张周真的能算无遗策,他难道不知言在事前,而证在事后?”
    朱祐樘笑了笑道“朕也正是这么想的,但朕就是想问问李卿家,此事你是想告知于他,还是想抓他个现形?”
    “啊?”
    饶是李东阳自认为,把张周这个人研究得很透彻,他也想不到张周和皇帝居然会一齐来问他这么个问题。
    提前算到孔弘绪会放火不说,还问他李东阳,是要提醒,还是抓现形?
    这不其实也是在告诉他,我们知道孔弘绪不是什么正面角色,体谅到你嫁女儿这件事有点委屈,我们愿意帮你想办法,把这桩婚事给推了?
    就算是……
    皇帝的提议,真的令李东阳很心动……李东阳也在想,这我怎么去说?难道告诉皇帝,咱孔庙别保了,就让孔弘绪去放火,等放完了抓他个现形,证明他是狼子野心之人,就为了帮我推个婚事?
    朱祐樘笑道“朕想李卿家先前那句话,分外有理,事既未发生,也不过是秉宽的无端揣测,朕想派出人手,于五天之内到阙里宣圣庙之前,埋伏之后亲自验证。不知李阁老以为如何?”
    李东阳道“陛下,如此只怕抓也只能抓到纵火之人,问不出主使。”
    此话一出。
    连戴义他们都听明白。
    这都跟皇帝探讨起事情的可行性了。
    李东阳这分明就是站在皇帝和张周一边,准备抓孔弘绪个现形,以此让孔弘绪彻底陷入到万劫不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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